杰罗姆·大卫·塞林格:《麦田里的守望者》

(The Catcher in the Rye – J. D. Salinger – 中文翻译)



他们各有自己单独的房间。他们俩差不多七十岁,可能还更老。这俩人过得倒还挺带劲的——只是看着有点勉强吧,但也是必然。我知道这么说好像很冒犯,但我真没啥恶意。只是以前呢,我常常想到斯本瑟;但你要是细想想他这人,你就得估摸估摸,他到底还在活着个啥劲。毕竟他腰也弯了,站姿坐姿也不大好;他上课写板书时,粉笔掉了,还得有前排的学生站起来、捡起粉笔、交给他。我个人觉得,这也太惨了。但你要只是想想这人,也不细想,你看得出来他活得还挺不错。举个例子吧:有次周日,我跟一行人上他家来喝点热巧克力,他拿过来一张挺破旧的毯子,纳瓦霍族的设计;说是在黄石公园里,从哪个印第安人那儿买来的。斯本瑟讲起这毯子,可带劲了。我不过是这个意思。捡个年纪死大的老人,像斯本瑟这种:让他买个小毯子,他都来劲得要死。

他的门敞着,但我还是敲了敲门,感觉好像礼貌一点。我看得见他坐的地方。他坐在一把大皮革椅上,上面裹着我刚提到的那张毯子。我敲门时,他扭过头来看了看我。“谁?”他喊道。“考尔菲德?进来吧,小子。”他不上课时,也总是扯开了嗓门说话。偶尔有点烦人吧。

我一进去,就有点后悔到他家来了。他正读着报纸,胶囊、药物啥的布满房间,到处都是鼻药水的气味。看着挺压抑的。毕竟我对病人又不感冒。更压抑的是,斯本瑟穿着一条特丧气的旧浴巾,旧得更像是他七十年前的襁褓。我又不大喜欢看老头们穿着睡衣、浴巾的模样。他们总是敞着坑坑洼洼的胸。还露着腿。老头们的腿,在沙滩边啥的,总是一副又白又秃的样子。“您好,老师,”我说。“您的信息我见到了。谢谢您的关照。”他给我写了条信息,让我放假前顺路来道个别,毕竟我不会再回这儿来了。“您真不必这么麻烦。反正,我肯定会来道个别的。”

“坐吧,小子,”斯本瑟道。他是指在床边上。

我在他床边上坐下。“您的流感好点了吗,老师?”

“小子啊,真是好得不能再好。再好就真得叫医生了,”斯本瑟道。他把自己说乐了。他开始像个疯人似的笑了起来。然后他终于挺直了腰,问道:“你怎么没去看球赛?我以为今天是年终大赛的时刻呢。”

“确实是。我也看了点儿。只不过,我刚跟击剑队从纽约回来,”我说。老天,他的床硬得像块石头。

他神情严肃了。我就知道。“看样子,你要离开我们学校了?”他说。

“是,老师。看样子我是该走了。”

他开始了一系列的点头。世上没人比这斯本瑟更喜欢点头。真看不出来他这点头,到底是因为他在思考呢,还是因为他就是个好说话的老头子,有点愣头愣脑。

“苏尔默校长是怎么说的,小子?我知道你们谈了一小会儿话。”

“是,谈了。确实是谈了。我在他办公室待了有两个小时吧,差不多。”

“他怎么说?”

“他说……就是,生命是场游戏啥的。说你必须按照规则玩。他语气还挺好的。没有气得一蹦三尺高啥的。他就老是说生命是场游戏啥的。您懂啦。”

“生命是一场游戏,小子。生命是一场游戏,而我们必须按照规则去玩。”

“是,老师。我明白。我懂。”

游戏,妈的。真是个好游戏。你要有一帮富翁大佬当队友,那它确实是场游戏,没错——这一点我认了。但你要是站在另一边,没有富翁大佬,那算得上哪门子游戏?算不上。没游戏。“校长给你父母写信了吗?”斯本瑟问我。

“他说他星期一写。”

“你自己呢,跟你父母沟通了吗?”

“没呢,老师,我没跟他们沟通。毕竟我星期三晚上回家,到时候估计能见上他们。”

“你觉得他们会如何反应呢?”

“大概……会挺恼火的吧,”我说。“真的。我已经转了有三四次学了。”我摇了摇头。我挺喜欢摇头的。“老天!”我说。我也很喜欢说“老天!”。一方面呢,是因为我词汇量不大,另一方面是因为我有时不大成熟,更像个小孩。我当时十六岁,现在十七了,有时却还是一副十三岁小孩的作风。真的是很讽刺,因为我身高一米九,还长了白发。不骗你。我脑袋有一边——是右边——上面长了上亿根小白发。从小就有了。但有时候,我还是一副十二岁人的样子。人人都这么说,尤其是我爸。说的也算是事实,但并不完全属实。人总是觉得世上有彻彻底底的事实。我倒真不咋在乎,但别人说让我成熟点儿时,我偶尔会觉得厌烦。有时我为人很成熟——我不骗你——但他们看不出来。他们啥都看不出来。

斯本瑟呢,他又点起了头来。还抠起了鼻子。他装得好像他只是捏捏鼻子似的,但他那大指头还真是直冲而入。他或许觉得这么干没啥问题,毕竟房间里只有我俩。我也不咋在乎,只是看别人抠鼻子,蛮恶心的。

然后,他说:“几周前,你父母跟苏尔默