冲出麦迪逊的轻度反叛

杰罗姆·大卫·塞林格

(Slight Rebellion Off Madison – J. D. Salinger – 中文翻译)



潘西男子高中(“每班仅限十名学生”)放假时,霍尔顿·莫里西·考尔菲德常常穿着风衣,戴着帽子:那帽子倒V型前部下的帽沿,尖得能戳人。认识霍尔顿的女孩子们,坐着公交车时,还常常以为她们看见了他,在服装店、商场、百货店门口闲逛,但那大抵都是别人。

今年,霍尔顿上的潘西高中,恰好跟萨丽·海斯上的玛丽·A·伍德露芙女校(“专注培养戏剧人才”)同一天放了寒假。玛丽·A·伍德露芙放假时,萨丽通常不戴帽子,但她喜欢穿一件新皮草大衣,蓝银色的。认识萨丽的男孩子们,坐着公交车时,还常常以为他们看见了她,在服装店、商场、百货店门口闲逛。但那大抵都是别人。

霍尔顿一到纽约,就打了出租车回家,把行李箱撂在客厅里,跟他母亲打了个招呼,随手把帽子、衣服扔在一把椅子上,然后打通了萨丽的电话。

“喂?”他朝话筒说。“萨丽吗?”

“嗯。您是哪位?”

“霍尔顿·考尔菲德啊。你最近咋样?”

“霍尔顿!我还好!你最近怎么样?”

“好极了,”霍尔顿说。“嗯。那你到底过得咋样啊?我是说,上学啥的?”“还好,”萨丽说。“那个——你懂的。”

“那就好,”霍尔顿说。“对了,那个。你今晚忙吗?”

当晚,霍尔顿带她去了家大酒店,两人都是正装打扮,萨丽穿了条蓝绿色的新裙子。他们跳了挺久的舞。霍尔顿跳舞时,老是缓慢地跨着大步,左右来回,像是他脚下有人井井盖没关似的。他们脸贴着脸跳舞,就是脸颊变黏糊了,他们也不在乎。下一次放假还要等好久呢。

坐出租车回去的时间,他们也是尽了力地珍惜。有两次,车子停下时还来了个急刹车,使得霍尔顿掉出他的座位。

“我爱你,”他一边将嘴从萨丽嘴边抬开,一边向萨丽保证。

“我也爱你啊,宝贝,”萨丽说,又微微冷淡了些道,“听我的,把头发留长吧。板寸头,有点俗气。”

第二天是周四,霍尔顿带萨丽去看了《啊,我的情人》的午后场,他们之前都没见过这部剧。第一回幕间休息时,他们在大厅里抽了根烟,热切达成了统一观点:伦特夫妇真是太厉害了。乔治·哈里森,安多佛的大学生,也在大厅里抽烟;他认出了萨丽,正如她所愿。他们是在一场聚会上认识的,但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了。如今,在这间大厅里,两人打招呼的口气,简直像是他们小时候一起洗过澡似的。萨丽问乔治,他觉得这剧如何?可不真是太厉害了吗。乔治给了自己点空间,好回答个妥当,一下踩在他身后一个女人的脚上。他说,这剧本身自然算不上什么杰作,但当然啦,伦特夫妇的演技堪称神赐。

“神赐,”霍尔顿心想。“神赐。开玩笑。神赐。”

演出过后,萨丽跟霍尔顿说,她有个好主意。“今晚,我们去溜冰场溜冰吧。”

“好,”霍尔顿说。“行。”

“真的?”萨丽说。“你要不是真心的,就别随口应付。反正我又不怎么在乎。”

“别啊,”霍尔顿说。“我们去吧。或许挺好玩的呢。”

萨丽和霍尔顿一样,完全溜不好冰。萨丽的脚踝总是难堪地倒在一起,霍尔顿也好不到哪里去。当晚,场边至少围了上百个人,无所事事的,只顾着看人溜冰。

“我们找个桌子,喝点什么吧,”霍尔顿忽然提议道。

“这是我一整天听过最好的主意了,”萨丽说。

他们脱了溜冰鞋,在暖和的内厅里找了张桌子,坐下。萨丽摘了她的红羊毛手套。霍尔顿开始点起了火柴。他让火柴一直烧,烧到他拿不住了,然后把残余的木棒扔进烟灰缸里。

“喂,”萨丽说,“我得确认一下——二十四号,你到底来不来帮我剪圣诞树?”

“行,”霍尔顿说,毫不热衷。

“我说,我得确认一下,”萨丽说。

忽然,霍尔顿不点火柴了。他前倾着身子,靠在桌子上。“萨丽,你有没有心里烦得想死过?我是说,好像你要是不干出点事来,一切就都要毁了的感觉?”

“有过吧,”萨丽说。

“你喜欢上学吗?”霍尔顿询问道。

“那东西啊,无聊得要死。”

“我是说,你恨上学吗?”

“恨倒也不恨。”

“但我恨,”霍尔顿说。“妈的,我真是恨死了上学!但我不仅恨上学。我什么都恨。我恨在纽约的生活。我恨五号街、麦迪逊的公交车,我恨在车子中央的车门下车。我恨大酒店里放的那部剧,我恨那天花板上的假云彩,我恨要见乔治·哈里森那种男的,我恨想出门时还得坐电梯下楼,我恨在西装店里老是有人给你量裤腰,量个没完没了。”他的声音越发激动了。“那种玩意儿。懂不懂?知道吗?我这次寒假回来,完全是为了你。”

“你人真好,”萨丽说,希望他能换个话题。“妈的,我真是恨死上学了!你哪天真该去所男校看看。你除了学习就是学习,还得装着自己很关心哪个球队赢不赢似的,还非要聊什么女孩子啊、衣服啊、酒啊,还——”

“等等,听我说,”萨丽打断他道。“对不少人来讲,学校比你说的还是更有用一点的。”

“你说的对,”霍尔顿说。“但它对我来说没用了啊。瞧见没?我就是这个意思。我干啥都没有一点用。我不行了。我真是不行了。我说,萨丽。干脆咱走了吧,你愿不愿意?我有个想法。明天,我可以借了弗雷德·哈尔西的车,然后明天一大早,咱就可以开车去麻省、佛蒙特,那一块儿,懂吧?那里真的是很美。我说那儿真是美得要死,老天作证。我们可以在那些小露营旅馆啥的住着,先把我的钱花完。我身上有一百二十块呢。然后,等钱没了,我就去打工,然后我们可以找片有山有水的地方住着。你懂吧?不骗你,萨丽,我们准会过得好痛快。然后,再往后,我们可以结个婚啥的。你说嘞?不错吧!你说嘞?好吧!咱们就这么办,好吧?”

“但你不能就这么办啊,”萨丽说。

“怎么不能?”霍尔顿尖声问道。“我怎么就不能?”

“因为你就是不能,”萨丽说。“就是不能,就这么简单。要是你没了钱,又找不到工作——到时候怎么办?”

“我找得到。你不用担心。那种事情,用不着你担心。怎么?你不想跟我走?”

“不是,”萨丽说。“我真不是不想。霍尔顿,我们会有很多时间来慢慢干这些事的——你说的这些事,都行。等你上了大学,我们结了婚就好。到时候,肯定有好多我们可以去的地方。”

“不,不会的,”霍尔顿说。“那完全不是一码事。”

萨丽抬头看着他,他反驳她时,是如此安静。

“到时候就完全不是一码事了。我们得坐电梯下楼,拎着行李箱啥的。我们得给所有人都打电话,得跟他们告别,还得给他们写信。我还得在我父亲那儿工作,坐麦迪逊公交车上下班,还得读报纸。我们得一天到晚上大酒店去,看那些穿插的新闻短片。短片!那东西,要么就是蠢得要死的赛马玩意儿,要么就是哪个女的往新船上砸酒瓶。你根本不懂我是什么意思。”“或许吧。或许你自己也不懂,”萨丽说。

霍尔顿站起了身,把溜冰鞋架在肩上。“你真让我难受得要死,”他冷冷答道。


刚过午夜,霍尔顿跟一个肥胖、丑陋的男孩子,卡尔·路斯,一并坐在酒吧里,喝着苏打威士忌,吃着薯片。卡尔也在潘西上学,算是他们班的班长。

“喂,卡尔,”霍尔顿说,“你算是个聪明人。你跟我讲讲。假如说你心里烦得要死。假如说你真是要疯了,彻底疯掉。假如说,你想辍学之类的,想赶快出了纽约。那你该咋办?”

“把这杯干了,”卡尔说。“那种烦心事,都见鬼去吧。”

“不是,我是说真的,”霍尔顿恳求道。

“你怎么老是神经兮兮的,”卡尔说罢,起身走了。霍尔顿接着喝酒。他喝了九块钱量的苏打威士忌,然后凌晨两点,从酒吧出去,进了小前厅,厅内有部电话。他打了三四个号码才找对人。

“喂喂!”霍尔顿朝电话喊道。

“您是哪位?”一个冰冷的声音询问道。

“是我,霍尔顿·考尔菲德。我能跟萨丽说两句吗?”

“萨丽睡了。我是海斯夫人。这么晚了,你打电话干什么,霍尔顿?”

“跟萨丽说俩,海斯太太。大事。叫她来。”

“萨丽睡了,霍尔顿。明天再说吧。晚安。”

“叫她起来。叫她起来呗,好不?叫她起来呗,海斯太太。”

“霍尔顿,”电话另一头的萨丽说。“我在。你什么毛病?”

“萨丽?萨丽,当真?”

“当真。你喝醉了。”

“萨丽,我二十四号过去。帮你剪那树。好吧?你说嘞?好吧?”“好好。快睡了吧。你在哪儿?谁跟你一道的?”

“帮你剪那树。好吧?好不好?”

“好好好!晚安!”

“晚安。晚安,萨丽宝贝。萨丽小天使啊,亲爱的。”

霍尔顿挂了电话,在电话边站了差不多十五分钟。然后,他又投了枚币,又打通了同一个号码。

“喂喂!”他冲着话筒喊道。“有话跟萨丽说。”

电话被挂时,发出一声刺耳的“咔哒”声,于是霍尔顿也挂了电话。他昏昏沉沉地站了片刻。然后他进了男厕,把洗手池灌满了冷水。他把整个头都浸在水里,水直浸到耳根,然后他滴着冷水走到暖气片边,坐了下来。他坐在那里,数着地砖上的小方块,任由水从他的脸上、颈后滴落,将他的衣领、领带打湿。二十分钟过后,酒吧里弹钢琴的进了屋,梳着他的卷发。

“喂,伙计!”霍尔顿坐在暖气片上,向他打招呼。“你瞧,我坐电椅啦。他们按了开关。我要给烤焦了。”

钢琴家笑了笑。

“嗨,你真会弹!”霍尔顿说。“你真会弹琴。你真该上个电台啥的。知道不?你他妈太会弹了,好家伙。”

“你要不要条毛巾,小伙?”钢琴家问。

“我不用,”霍尔顿说。

“你不要回家吗,小孩?”

霍尔顿摇了摇头。“我不用,”他说。“不用。”

钢琴家耸了耸肩,把他的女用发梳装回了口袋里。他一出了门,霍尔顿便从暖气片上站了起来,眨了眨眼,好让泪水从他眼睛里出来。然后他进了衣帽间。他穿上他的大衣,没扣扣子,又把他的帽子摁回了他湿漉漉的头上。

霍尔顿站在街角,牙齿止不住地打颤,等着麦迪逊公交车。他等了很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