查尔斯·布考斯基:《火腿黑面包》

(Ham On Rye – Charles Bukowski – 中文翻译)



斗殴一直持续着。老师们似乎不知道有这回事。下雨天时也总是有麻烦。凡是带了雨伞、或穿了雨衣的男孩,都要遭人针对。我们的父母大多数都穷得买不起那种东西给我们。他们要是买了,我们就把东西藏在灌木丛里。凡是给看到打着雨伞、穿着雨衣的人,都被视为是娘娘腔。放学后他们得挨打。只要天有那么一点点阴,大卫的母亲就让他带伞。

一天有两段课间活动。一年级生们聚在一片自己的棒球场上,等着被选进队伍里。大卫和我坐在一起。每次都是这个样子。我倒数第二被选,大卫最后被选,于是我们总是在不同的队里。大卫打得比我差。他的斗鸡眼连球都看不见。我需要不少练习。我从来没跟邻居家的孩子们打过球。我不知道怎么接球,也不知道怎么击球。但我想打球,听上去蛮带劲的。大卫怕那个球,我不怕。我挥球棒时挥得特别狠,比别的人挥得都狠,但我就是打不到球。我总是三振出局。有一次我打上了一个界外球。那感觉真爽。还有一次,我给保送了。我到了一垒时,一垒手说,“要不是靠这路子,你一辈子都走不到这儿来。”我站着,看着他。他嚼着口香糖,鼻孔里冒着黑长的毛。他的头发上抹着厚厚的一层凡士林。他老是挂着一脸嗤笑。

“你看个什么劲?”他问我。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。我不习惯跟人说话。

“他们说你是个神经质,”他跟我说,“但你吓不到我。总有一天,放了学,会轮到我来等着你的。”

我还在盯着他看。他长了一副丑恶嘴脸。投手一抡起胳膊,我就向二垒冲。我疯了似地冲着,一脚溜进了二垒。那球慢了。触垒晚了。

“出局!”有个男孩子喊道,正轮到他当裁判。我站起身来,难以置信。

“我说,你出局啦!”裁判扯着嗓门吼道。然后我就明白了,我不被人包容。大卫和我都不被人包容。别人想让我“出局”,是因为我应当“出局”。他们知道我和大卫是朋友。他们不想要我,都是大卫害的。当我走下场时,我看见大卫正穿着灯笼裤在打三垒。他蓝黄色的丝袜子滑到了脚边。他为什么偏偏看上了我?害得我尽受人孤立。那天下午放学后,我抓紧离开了课堂,一个人回了家,没等大卫。我不想再看见他给他同学打、给他母亲打了。我不想再听到他那悲怆的小提琴声了。但翌日吃午餐时,他坐在我身边,我又吃起了他的薯片。

我的好日子来了。我站得高挺,在本垒前觉得势不可挡。我不信我有他们想把我看得那么差。我狂野地挥着球棒,但这次我挥得有力。我心里知道自己是个强者,可能还像他们说的那样,有点“神经质”。但我有一种感觉,觉得我肚子里有那么一点很真实的东西。可能只是硬掉的屎吧,但那也比他们有的强。轮到我击球了。“喂,是出局大王!风车小哥!”球过来了。我一挥,球棒像我梦寐已久的那样,贴上了。球往上飙,飙得死高,进了左外野,飞得高过左外野手头顶上好远。他名叫唐·布鲁贝克,杵在那儿,望着球从他头顶飞过。那球看上去好像永远不会掉下来似的。然后布鲁贝尔追着球冲去。他想传球,想让我出局。他再拼了命也做不到。球着地了,向另一片球场滚去,那里有一群五年级生正打着球。我款款跑到一垒,触上垒,看了一眼一垒手,款款跑到二垒,触了,跑到站着大卫的三垒,无视了他,触了垒,跑回本垒。空前绝后。从没有哪个一年级生打出过这样的本垒打!当我踏上本垒时,我听见一个球员,欧文·伯恩,跟队长,史丹利·格林堡说,“咱们把他招进正规队里吧。”

“不,”史丹利·格林堡说。

史丹利是对的。我再也没打出过另一个本垒打。大多数时候我都是三振出局。但他们一直记着那场本垒打,尽管他们依旧恨我,也是以一种更好的恨,好像他们自己也说不上原由似的。

橄榄球季更惨。我们打的是触身式橄榄球。我不会接球,也不会扔球,但我进了一场游戏。带球的人跑过来时,我揪着他的衣领,把他扳倒在地。他一要站起来,我就踹他。我不喜欢他。他就是头上抹着凡士林、鼻孔里冒着毛的那个一垒手。史丹利·格林堡过来了。他块头比我们都大。只要他愿意,他能把我杀了。他是我们的领袖。他说什么,就是什么。他跟我说,

“你不懂规则。不给你打橄榄球了。”

我被安置到排球组里。我同大卫一行人打起了排球。不怎么样。他们又喊又叫,激动得很,但别人正打着橄榄球。我也想打橄榄球。我只是需要练练手。排球就是门耻辱。女孩子才打排球。过了一阵子,我不愿意打了。我站在场中央、没有一个人打球的地方。我是唯一一个什么球都不愿意打的人。每天两趟课间,我就站在那里等着,直到上课。

有一天,我站在那儿,又有麻烦找上门来。一个橄榄球从我背后高高飞来,打在我脑门上。那球直把我冲倒在地。我头晕得要命。他们四周站着,冷嘲热讽。“嘿,瞧瞧,亨利晕倒了!亨利像个女人一样晕倒了!嘿,瞧瞧亨利!”

我爬了起来,太阳还在我头顶一圈一圈地转着。然后它停稳了。天空凑近下来,摊成一片。感觉就像被关在笼子里一样。他们围着我站着,脸、鼻子、嘴巴、眼睛。他们激我,我便以为是他们故意拿橄榄球打我的。这不公平。

“谁踢的?”我问。

“你想知道是谁踢的?”

“对。”

“你知道了后呢,想干啥?”

我不做声。

“是比利·谢里尔,”有人说。

比利是个长得浑圆的胖子,说实话他人品算是上等,但他也是和那帮人一伙的。我开始向比利走去。他站在那里。等我走近了,他挥来一拳。我几乎都没感觉到。我一拳打在他左耳后头,等他捂住了耳朵我又打在他肚子上。他栽倒在地。他没有起来。

“站起来跟他打,比利,”史丹利·格林堡说道。史丹利把比利搀起来,冲我一推。我给了他嘴巴一拳,他双手捂住了嘴。

“好,”史丹利说,“我替他打!”

男孩们欢呼起来。我决定跑,我还不想死。但随之,有位老师走了过来。“怎么回事?”是霍尔老师。

“亨利打了比利,”史丹利·格林堡说。

“是这样吗,孩子们?”霍尔老师问。

“是,”他们说。

霍尔老师揪着我的耳朵,一路揪到校长办公室。他把我推进一张空桌子前坐着,然后敲了敲校长的门。他进去待了有一段时间,出来时没看我一眼。我在那里坐了五分钟、十分钟的样子,校长才走出来,坐在桌子后面。他很是一本正经,头上长着一大簇白发,打着蓝领结。他看上去像个实打实的绅士。他叫作诺克斯校长。诺克斯校长叠起双手,一言不发地看着我。他这么一来,我就不大确定他是不是位绅士了。他貌似想贬低我,像别人一样待我。

“好吧,”他终于开口道,“告诉我,发生了什么事。”

“没发生什么。”

“你伤了那男孩,比利·谢里尔。他的父母是会想讨个说法的。”

我不做声。

“那你认为,一旦发生了什么使你不开心的事,你就能照自己的想法、为所欲为了吗?”

“不认为。”

“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干?”

我不做声。

“你觉得你高人一等吗?”

“不觉得。”

诺克斯校长坐在那里。他有一柄修长的刀,是开信件用的,他正把那刀在铺了绿毛毡的桌面上挪来挪去。他的桌上有一大瓶绿色墨水,还有一个装着四支笔的笔架。我心想着他会不会打我。

“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干?”

我不做声。诺克斯校长来回挪着那柄刀。电话响起来。他接了。

“喂?哦,柯比老师?他什么?什么?你看,你不能实施管教吗?我正忙着呢。行,等我这边差不多了我再打给你……”

他挂了电话。他举起一只手,挑起落到眼前的细白发丝,然后看着我。

“你为什么让我这么操心?”

我不回答他。

“你觉得你厉害了,是吗?”

我保持沉默。

“男子汉,是吗?”

有只苍蝇绕着诺克斯校长的桌子转圈。它底悬在那绿墨水瓶子上。然后它落在墨水瓶的黑瓶盖上,搓着翅膀。

“行吧,小孩,你是男子汉,我也是男子汉。在这一点上,我们握个手。”

我不觉得我是男子汉,所以我没伸手。

“来啊,把手伸出来。”

我伸出手,他接过我的手,握着它。然后他握好了,抬眼看着我。他长着一双清澈的蓝眼睛,比他领结的蓝色还要淡。他的眼睛几乎算得上美丽。他不停地盯着我看,不停地牵着我的手。他攥紧了手。

“我要祝贺你,是个男子汉。”

他的手又攥紧了几分。

“你觉得我是个男子汉吗?”

我不做声。

他把我手里的骨骼碾成一团。我能感到我每根手指里的骨头,像刀锋似的,割进它旁边的手指上的肉。一束束红光从我眼前闪过。

“你觉得我是个男子汉吗?”他问。

“我要杀了你,”我说。

“你要干什么?”

诺克斯校长的手攥得更紧了。他的手像一把铁钳一样。我能看见他脸上的每一个毛孔。

“男子汉是不哭爹喊娘的,对不对?”

我不能再看着他的脸了。我把脸压在桌面上。

“我是个男子汉吗?”诺克斯校长问道。

他攥得更紧了。我哭喊出了声,但我尽可能地压低了声音,以免班上有人能听见我。

“那么,我是个男子汉吗?”

我等待着。我恨透了要把这话说出来。然后我说,“是。”

诺克斯校长松开了我的手。我不敢去看它。我由它悬荡在我身侧。我见那苍蝇已经没了踪影,于是我想,当只苍蝇也不赖。诺克斯校长在一张纸上写着什么东西。

“那么,亨利,我给你父母写一张小纸条,我要你把纸条带给他们看。你会给他们看的,对不对?”

“嗯。”

他把纸折起来、放进信封,递给了我。信给封上了,我并没有想拆开看的念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