查尔斯·布考斯基:《火腿黑面包》

(Ham On Rye – Charles Bukowski – 中文翻译)



我们上了T型车去找我叔叔约翰那天,又是一个礼拜日。

“他没有抱负,”我父亲说。“我真不明白他怎么能抬起他那该死的头去看别人的眼睛。”

“我真希望他能戒了烟草,”我母亲说。“他把那东西吐得到处都是。”

“如果这整个国家都是他那样的人,那帮中国佬准要占了咱的地,咱们就只能洗衣服为生了……”

“约翰就从来没有过什么好机会,”母亲说。“他年纪轻轻就离家出走。至少你还读过高中。”

“是大学,”父亲说。

“在哪儿?”母亲问道。

“印第安纳大学。”

“杰克说你只读过高中。”

“是杰克只读过高中。所以他才到有钱人家里面去作园丁。”

“我会见到杰克舅舅吗?”我问。

“首先我们来看看,能不能找到你的约翰叔叔,”父亲说。

“中国佬真的想占了这个国家吗?”我问。

“那些黄皮鬼们为了这事都等了好几百年了。唯一阻止他们的就是那些他们正忙着打的日本佬。”

“谁打得好,中国佬还是日本佬?”

“日本佬。问题是中国佬太多了。当你杀死一个中国佬,他就裂成两半,长成两个中国佬。”

“他们的皮怎么是黄的?”

“因为他们不喝水,他们只喝自己的嘘嘘。”

“爸爸,别这么跟小孩子说话!”

“那你叫他别问那么多问题。”

我们驾车驶过洛杉矶一如既往的温暖天气。母亲穿了条压箱底的漂亮长裙,还戴了顶贵重的宽檐帽。母亲精心打扮了一番时,她总是坐得笔挺,她的脖子也挺得僵直。

“我真希望我们能有钱帮帮约翰一家,”母亲说。

“他们没地方撒尿,又不是我的问题,”父亲答。

“爸爸,约翰像你一样,都参过军。你不觉得他应该得到点什么吗?”

“他又没提干过。我可是当上了军士长。”

“亨利,你的兄弟不可能都像你那样。”

“他们一点志向都没有!他们以为自己能当野人,茹毛饮血!”

我们接着开了一阵子。约翰叔叔一家住在一座小庭院里。我们穿过开裂的人行道,进了下陷的门廊,然后父亲按了门铃。门铃没响。他敲了敲门,动静很大。

“开门!警察来了!”父亲叫唤道。

“爸爸,别捣乱!”母亲说。

好像很长一段时间过后,门才终于开了一道缝。随后又开宽了几分。然后就看得到我的婶婶,安娜了。她瘦骨伶仃,脸颊凹陷,长着眼袋,发黑的眼袋。她的声音也很细弱。“噢,亨利……凯瑟琳……请进吧,请进……”

我们跟着她进了屋。屋里没多少家具。有个吃早餐的角落,一张桌子、四把椅子,还有两张床。母亲和父亲在椅子上坐下了。两个女孩,卡瑟琳和贝茜(我之后才知道她们的名字)正在水池边,轮流试图从一个几乎掏空的罐子底刮点花生酱吃。

“我们正好在吃午饭,”安娜婶婶说。女孩们也过来了,手里拿着干面包,上面抹着几小撇花生酱。她们不断低头去看那个罐子、去拿刀刮它。

“约翰呢?”我父亲问。

婶婶疲惫地坐下了。她看上去弱不禁风,脸色苍白。她的裙子上满是污垢,她的头发也没梳,看上去疲倦而沮丧。

“我们也在等他。我们有一段时间没看见过他了。”

“他上哪儿去了?”

“我不清楚。他上了摩托车就走了。”

“他整天,”父亲说,“就知道想他那辆摩托车。”

“这位是小亨利吗?”

“是。”

“他就盯着人看。他好安静。”

“我们就想要他这个样子。”

“静水流得深哪。”

“他可不是。他唯一流得深的东西就是他耳朵里的两个洞。”

两个女孩带着她们的面包,走出门,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吃了起来。她们不和我们说话。我认为她们人挺好的。她们像她们的母亲一般消瘦,但她们看起来还是挺漂亮的。

“你可还好,安娜?”母亲问。

“我还行。”

“安娜,你看上去不太好。我想你需要些吃的。”

“你儿子为什么不坐?坐吧,亨利。”

“他喜欢站着,”父亲说。“这样他好长得壮。他在为将来打中国佬做准备。”

“你不喜欢中国人吗?”婶婶问我。

“不喜欢,”我回答。

“那么,安娜,”父亲问,“一切可还好?”

“蛮差的,说实话……房东动不动就问我要租金。他这人手很毒。我打实地怕他。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。”

“我听说有警察在逮约翰,”父亲说。

“他没干什么太坏的事。”

“他干了什么?”

“他造了点假币。”

“假币?老天,那算是哪门子抱负?”

“约翰真的不想干坏事。”

“我看他就啥事都不想干。”

“他能干的话,他会干的。”

“是啊。青蛙能长翅膀的话还不用天天蹦跶得屁股抽筋呢!”

一阵沉默后,他们就坐在那里。我转过头,看着门外。女孩们已经不在门口了,她们上什么别的地方去了。

“过来坐,亨利,”安娜婶婶说。我站在那里。“不用了,谢谢。”

“安娜,”母亲问道,“你确定约翰会回来吗?”

“等他受够了那些老母鸡,他会回来的,”父亲说。

“约翰是爱他的孩子的……”安娜说。

“我听说警察要逮他,是为了别的事情。”

“什么事情?”

“强奸。”

“强奸?”

“是,安娜,我就是听人这么说的。他有一天开着他的摩托车。有个年轻女孩子正等着搭便车。她上了他的车,坐在后座,然后约翰开着车子,忽然看见一个空车库。他把车开进去,关了门,强奸了她。”

“你是怎么知道的?”

“怎么知道的?有警察过来告诉我,还问我他在哪里。”

“你告诉他们了吗?”

“告诉他们干嘛?好让他进了监狱,逃避责任?他巴不得能去坐牢。”

“我还从没这么想过。”

“不是说我支持强奸……”

“有时候男人也是迫不得已。”

“什么?”

“我是说,我也是生过孩子的人,又加上这种生活方式,这么重的焦虑,之类的……我看上去也不怎么漂亮了。他见了一个年轻女孩,他觉得她看上去还不错……她上了他的车,你懂的,她把手抱在他身上……”

“什么?”父亲问道。“你要是给人强奸了,你会是什么心情?”

“我大概不会太喜欢吧。”

“那我猜那个女孩子也不会太喜欢。”

一只苍蝇冒出来,在桌边一圈一圈地转着。我们望着它。“这里又没吃的,”父亲说。“苍蝇来错地方了。”

那苍蝇变得越发勇猛。它飞得更近了,嗡嗡地响着。它逼得越近,嗡嗡声就越响。

“你不会告诉警察,约翰可能会回家吗?”婶婶问我父亲。

“我才不会让他这么容易就掉了钩,”父亲说。母亲的手猛然一跃。手合上了,她把手放回桌子上。

“逮着它了,”她说。

“逮着什么?”父亲问。“苍蝇,”她微笑道。

“我不信……”

“你看看,还有苍蝇吗?没了。”

“飞走了罢了。”

“不,它在我手里。”

“哪里有人反应那么快。”

“就在我手里。”

“狗屎。”

“你不信我?”

“不信。”

“张嘴。”

“好。”

我父亲张开嘴,母亲把手合在他嘴上。父亲一跃而起,掐着脖子。

“老天爷!”

苍蝇从他嘴里出来,又在桌边绕起了圈。

“够了,”父亲说,“我们回家!”

他站起来、出了门、下了台阶、进了T型车,然后他就僵坐在那里,横眉冷目。

“我们给你带了些罐头,”母亲对婶婶说。“真对不起,不能给你们带些钱,但亨利怕约翰再去买酒喝,或者给他的摩托车买汽油。东西不多:汤,肉丁,豌豆……”

“噢,凯瑟琳,太谢谢你了!谢谢你们俩……”

母亲起身,我跟着她。车里有两箱子的罐装食品。我见我父亲正生硬地坐在那儿。他还在发火。

母亲把小一点的那箱罐头递给我,她自己扛着大箱子,我跟着她回了屋里。我们把箱子放置在那个吃饭用的墙角。安娜婶婶走过来,捡起一个罐头。是一罐豌豆,标签上画满了圆润的小豌豆。

“真漂亮,”我婶婶说。

“安娜,我们得走了。亨利的尊严受了打击。”

婶婶伸出双手去拥抱母亲。“一切都糟透了。但这就像个好梦一样。就等着我的女儿们回家吧。等她们看见这么多的罐头!”

母亲也抱着婶婶。然后她们分开了。

“约翰不是个坏人,”婶婶说。

“我明白,”母亲说。“再见,安娜。”

“再见,凯瑟琳。再见,亨利。”

母亲转身出了门。我跟着她走。我们走到车子边,上了车。父亲打了火。

我们开走时,我看见婶婶正站在门口挥手。母亲也挥了挥手。父亲没有挥。我也没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