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十四

查尔斯·布考斯基:《火腿黑面包》

(Ham On Rye – Charles Bukowski – 中文翻译)



第二天,我坐在床上,懒得再等那些飞机了,于是我找到一本黄色的大笔记簿,本是为了高中上课用的。簿子是空白的。我翻出一支笔。我拿着簿子和笔,回到床上。我画了些画。我画了些穿高跟鞋的女人,翘着腿,掖着裙摆。

然后我开始写东西了。讲一位德国一战飞行员的。冯·西慕冷男爵(注:Von Himmlen,来自德语的Himmel,意为天空)。他开着一架红色福克战机。而且,他和他的队友们关系淡漠。他不跟他们说话。他独自喝酒,独自飞行。他不在乎找女人,尽管她们都很爱戴他。他管不上那种东西。他太忙了。他忙着把同盟国的飞机从天上打下来。他已经打下了110架飞机,战争却还尚未结束。他称之为“十月冥鸟”的红色福克机,早已名扬四海。就连敌方的陆军们都知道他,由于他常常从他们头顶飞过,一边抵御着他们的炮火,一边大笑着,给他们送去一瓶瓶吊在小降落伞上的香槟酒。冯·西慕冷男爵被袭击时,对手从不少于五架同盟国战机。他是个丑陋的男人,脸上疤痕累累,但你要是看他看久了,就会发现他的美——他的眼睛、风范、勇气,以及他强悍的孤独。

我一页又一页地描写着男爵的空战经历,写他如何击落了三四架飞机、返航,他的红福克机几乎报废。他踉跄落地,不等飞机停下就一跃而出,直奔酒吧而去,好点上一瓶酒来,独自坐在桌边,将酒杯盛满、又狠狠放下。男爵喝起酒来,无人能比。其他人只能站在吧台边上,看着他喝。有一回,另一位飞行员说道,“怎么啦,西慕冷?你以为自己有了两把刷子,就不想搭理咱了?”此人正是维里·史密斯,部队里最大、最壮的家伙。男爵一杯酒下去,抛下酒杯,站起身来,缓缓向站在吧台边的维里走去。其他飞行员们纷纷后退。“老天,你这是想干啥?”维里问道,而男爵越比越近。

男爵依旧缓缓向维里走去,一言不发。“老天,男爵,我只是开开玩笑罢了!我保证!听我说,男爵……男爵……敌人可不在咱自己这儿啊!男爵!”

男爵放手来了一记右拳。它快得你都看不见。那一拳狠狠砸进维里脸上,使他从吧台顶上飞过,煞有排山倒海之势!他像枚炮弹似的,直直撞上吧台后的镜子,酒瓶纷纷掉出了柜。男爵取出一根雪茄,点了烟,然后走回自己桌边、坐下,又倒了一杯酒。自此之后,他们就不再找男爵的麻烦了。他们到吧台后面去,把维里抬了起来。他的脸上血肉模糊。

男爵从天上打下来一架又一架飞机。似乎没人能理解他,也没人知道他是如何变得如此老练,不论是在驾驶他的红福克机时,还是展示什么别的奇特才能时。比如,打架。或者他典雅的步伐。就这样,日复一日。他有时运气不好。有天,他击落了三架同盟国战机,返航时,正吃力地低飞于敌军上空,却被飞来的弹片击中。弹片将他的右手从手腕打断。最终,他将红福克机飞回了营地。从此之后,他飞行时,在右手原来的位置上装了一只铁手。他的飞行能力丝毫未减。那些吧台边的家伙们,跟他说话时,也比往常都要更谨慎。

之后,男爵又经历了许多其他奇事。他曾两度在无人区坠机,但他每次都穿过铁丝网与敌方的炮火,成功爬回了自己的中队,奄奄一息。他曾多次被战友抛弃,置于死地。有一回,他八天都没有回来,其他飞行员们纷纷坐在酒吧里,讲着他曾是位多么伟大的人。他们抬头看去时,男爵正站在门口,留着八天没剃的胡子,制服褴褛、满是泥泞,两眼疲倦而通红,一只铁手在酒吧的灯光下闪闪发亮。他站着说道,“这儿最好还剩点他妈的威士忌,不然我把这狗地方拆了!”

男爵继续创造着奇迹。那笔记簿里,有一半都是冯·西慕冷男爵。我写着男爵的事迹,自己也觉得畅快。人都需要人。要是附近没有人,你就要创造一个人,把他创造成一个男人应有的样子。这不是自欺欺人,也不犯什么规。另外一条路子才是自欺欺人:过孤单的日子,身边没有一个像他那样的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