查尔斯·布考斯基:《火腿黑面包》

(Ham On Rye – Charles Bukowski – 中文翻译)



钻针和挤压的治疗已持续了数周,但疗效聊胜于无。当一处疔疮消失了,另一处疔疮又会出现。我尝尝自己站在镜子前,琢磨着一个人究竟能丑到什么程度。我会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的脸,然后转过身去,检查我背上的每一处疔疮。我大惊失色。怪不得大家盯着我看,怪不得他们奚落我。这不仅是一起青少年青春痘的病例。这些是发炎、复发、硕大、浮肿、积满浓液的疔疮。我觉得我与人不同,好像我是被单独选出来,如此苟活的。我父母从不提起我的病状。他们还在拿低保。母亲每早离家去找工作,而父亲开车离家,好像在工作似的。每周六,拿低保的人们都从菜市场上领取免费食品,多数是罐装食品,而且不知怎的,竟几乎总是罐装肉丁。我们吃了不少肉丁。还有红肠三明治。还有土豆。我母亲学会了做土豆煎饼。

每周六,当我父母去领他们的免费食品时,他们从不去最近的菜市场,因为他们怕给邻居见到,从而得知他们也在拿失业金。于是,他们沿着华盛顿大道走三公里的路,到一家离克伦肖几街区远的店里去。这是条远路。他们步行三公里回家,大汗淋漓,手里拎着购物袋,里面装满了罐装肉丁、土豆、红肠和胡萝卜。父亲从不为此开车,因为他想省些汽油。他需要那汽油,好到他不存在的工作上班、下班。别的父亲不是这个样子。他们只是静静坐在自己家门口,或者在空地上掷马蹄铁玩。

医生给了我一款白色药膏,让我敷在脸上。它变硬、盖在疔疮上,使我看起来像石膏一般。这药膏似乎没什么作用。有天下午,我独自在家,将这药膏涂在我的脸上、身上。我正穿着裤衩站着,试图摸到我背上被传染的区域,正好听见人声。是秃子,还有他的好友,吉米·海切尔。吉米·海切尔是个长得俊美的家伙,总是自作聪明。

“亨利!”我听见秃子叫道。我听见他跟吉米说话。然后他走到门口,拍起门来。“喂,亨哥,我是秃子!开门啊!”

你个傻驴,我心想,你不知道我不想见人吗?

“亨哥!亨哥!是秃子和吉米啊!”

他拍了一把前门。

我听见他跟吉米说话。“听我说,我看见他了!我看见他在屋里面晃悠了!”

“他没回应啊。”

“咱们最好进去。他可能碰上麻烦了。”

你个傻子,我心想,我可是你朋友。在别人都受不了你时,我愿意做你朋友。现在好了,瞧瞧吧!

我难以置信。我冲进走廊,躲到衣柜里去,掩上柜门。我确信,他们是不会闯进屋来的。但他们进来了。我没关后门。我听见他们在房子里四处走动。

“他肯定在这里,”秃子说。“我明明看见了,这屋里有东西在动……”

老天爷,我心想,我还不能在屋里转悠吗?我住在这儿啊。

我蜷缩在黑暗的衣柜里。我知道,我不能让他们在这里头找到我。

我开了柜门,一跃而出。我看见他们二人,并肩站在前厅里。我冲进了厅。

“都给我出去,你俩狗娘养的东西!”

他们看向我。

“都给我滚!别待在我这儿!趁我还没杀了你俩,快给我滚出去!”

他们开始向后门跑去。

“走啊!快走,不然我杀了你!”

我听见他们逃出车道,上了人行道。我不想亲眼看他们。我进了卧室,躺在床上,伸展着四肢。他们为什么非要见我?他们能干什么?根本没有可干的事。也没有可聊的话题。

几天后,母亲没有离家去求职,当天也不是我去洛杉矶县综合医院的日子。于是,我们两人都在家中。我不喜欢那种感觉。我喜欢整个房子都是我自己的感觉。我听见她在屋里四处徘徊,而我只顾守着我的卧室。我的疔疮,比以往都要严重。我查看了我的飞机航程表。下午1:20的飞机改到了。我开始倾听。他来晚了。时间已经到了1:20,但他还在款款逼近。等他飞过去时,我计他晚了整整三分钟。然后,我听见门铃声。我听见母亲打开了门。

“艾米莉,您最近可还好?”

“你好啊,凯蒂,你可还好?”

原来是我祖母,她现在已经很老了。我听到她们说话,却听不清她们在说些什么。我为此甚是感激。她们讲了五到十分钟的话,然后,我听见她们穿过走廊,到了我的卧室。

“我要把你们统统活埋,”我听见祖母说。“孩子呢?”

房门开了,祖母和母亲正站在门口。

“你好,亨利,”祖母说。

“祖母来帮你了,”母亲说。祖母带了一个大包。她把包放在抽屉柜上,从中拿出一把巨大的银十字架。

“祖母来帮你了,亨利……”

祖母脸上的疣子比以往都要繁多,而且她胖了。她看上去举世无敌,她看上去像是永远不会死一般。她是那么的老,她要是死了,反而令人不可理喻。

“亨利,”母亲说,“翻身爬下。”

我翻了身,祖母弯腰站在我身旁。从我视线的一角,我看见她正拿着那把巨大的十字,将它架悬荡在我身体上空。几年前,我打算好了,不信教。要是宗教是真的,它只使人变得愚笨,否则,它只能吸引愚笨的人。要是它不是真的,那些愚人只是更加愚笨。

但这可是我的祖母和母亲。我决定让她们为所欲为。十字架在我后背上方来回悬荡着,荡在我的疔疮之上、荡在我之上。

“上帝啊,”祖母祈祷道,“将恶魔从这可怜的孩子体内,驱逐出来吧!瞧瞧那些疮啊!我真觉得恶心,上帝!瞧瞧吧!这可是恶魔啊,上帝,他依附在这孩子体内。将恶魔逐出他的身体吧,主啊!”

“将恶魔逐出他的身体吧,主!”母亲说。我需要的是个好医生,我心想。这些女的到底是什么毛病?她们为什么就不能让我静静?

“上帝,”祖母说,“您为何任由恶魔依附于他体内?您难道看不出来,这恶魔是多么恣意妄为吗?瞧瞧这些疮疤哟,主啊,我光是看看都想吐!这疮是那么红、那么大、那么肿!”

“将恶魔逐出我儿子的身体!”母亲尖叫道。

“愿上帝从这邪恶之中,拯救我们!”祖母尖叫道。她紧攥着十字架,将它戳进我后背的正中央,插得深邃。血液喷洒而出,我感觉得到,那血起初是温热的,又忽然冷却了。我翻过身来,坐在床上。

“你这他妈是干什么?”

“我在凿洞呀,好让上帝把恶魔逐出来!”祖母说。

“好了,”我说,“我要你们俩都给我出去,越快越好!听得懂我说的吗?”

“他还在被附身!”祖母说。

“赶紧给我他妈的滚出去!”我尖叫道。

她们走了,大失所望,顺手关上了门。

我进了浴室,将几片厕纸揉成一团,试图止血。我拿开厕纸,看了看它。纸已经给浸透了。我又取了一大把厕纸,放在后背上压了片刻。然后我拿了些碘酒。我朝我背上伸了几次手,试图把碘酒搽到伤上。这很艰难。最终,我放弃了。反正,又有谁听说过背部感染这一说?你要么活,要么死。后背,是唯一一个那些混账们不懂该怎么截掉的部位。

我走回卧室,上了床,把被子直盖到我喉咙上。我盯着天花板,心里自言自语。

好吧,上帝,咱们就说您确实存在吧。您把我困住了。您想要考验我。那要是我考验您呢?要是我说您不存在呢?您又给我这样的父母,又给我这些疔疮,对我的考验再苛刻不过了。我认为我通过了您的考验。我比您更有硬汉气概。如果您现在就下凡,我就将往你脸上吐口痰,要是您有脸的话。还有,您拉屎吗?神父从未回答过这个问题。他告诉我们,不要怀疑。怀疑什么?我认为,您对我太不公平了,所以我要你下凡来,好让我考验考验您!

我等着。没有动静。我等待着上帝。我等了又等。我应该是睡着了。

我从不平躺着睡觉。但我醒来时,正好平躺着,不禁令我感到惊奇。身前,我的腿正于两膝弯曲,使被子看上去颇有一种山脉般的形象。当我看向身前的被子山时,我看见两只眼睛,正注视着我。只是那双眼睛色调暗沉,黑漆漆的,很空虚……从一只斗篷沿下望着我,一只黑色的斗篷,带着高耸的尖顶,像个三K党。它们直勾勾地注视着我,黑暗而空虚的一双眼,而我无能为力。我是真的吓破了胆。我心想,这是上帝,但上帝不该是这副模样。我瞪不过它。我动弹不得。它只是静静待着,从我膝盖与被子间的山岭之上,望着我。我想跑。我想让它走。它太强大了,黑压压的,使人惶恐。

它似乎数小时都待在原地,静静注视着我。然后它就没了……我待在床上,暗暗思忖着。

我真不敢相信,上帝竟然来了。穿成那副模样。那只能算是下三滥的把戏。当然了,那不过是个幻象罢了。

我思忖了十几分钟,然后我站了起来,去拿一个小棕盒子,那是祖母数年前给我的。盒子里有许多卷起来的小纸片,上面写着《圣经》里的话。每一小卷纸都放在单独的小方格里。你问一个问题,然后,你拿出来的一小卷纸就算是问题的答案。我以前试过,觉得它没用。如今我又试了一次。我问了那个小棕盒子,“刚才那东西是什么意思?那双眼睛是什么意思?”

我拿出一卷纸,将它打开。那是一张僵硬的小白纸片。我把纸打开、阅读。上帝已弃你而去。

我将纸卷了起来,把它塞回棕盒子里的小方格。我不敢相信。我回到床上,默默想着。这太简单了,太直接了。我不敢相信。我考虑通过自慰来重返现实。我还是不敢相信。我又站起了身,开始将棕盒子里的小纸片一一展开。我寻觅着写着“上帝已弃你而去”的那一张。我把纸全部展开了。没有一张纸是那么写的。我把它们都读了一遍,却没有一张纸是那么写的。我把纸都卷了起来,又小心翼翼地放回了小棕盒子里的方格中。

与此同时,疔疮又加重了。我日复一日地搭乘着7号电车,去洛杉矶县综合医院,继而爱上了阿克曼小姐,我的挤疱护士。她永远不会知道,每一次痛苦的冲击都如何使我勇气澎湃。尽管血和脓液的景象是如此不堪,她总是一如既往的善解人意。我对她的爱意并非出于性欲。我只希望她能将我裹挟在她那整洁的纯白之中,同我从这个世界永远消失。但她从没有那么做过。她太现实了。她只会告知我下一次的预约时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