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十一

查尔斯·布考斯基:《火腿黑面包》

(Ham On Rye – Charles Bukowski – 中文翻译)



第三天,我坐在走廊里的绿锡椅子上,等着被点名。我对面坐了一个男的,他的鼻子有点问题。它很红肿,很大很长,叠加在自己头上增长。你能看见有肉长在另一截肉上的接口。有东西刺激了那人的鼻子,然后它就开始长个不停。我看了看那个鼻子,然后尽量不去看它。我不想让他看见我在看他,我很清楚他的心情。但那男的似乎很悠闲自在。他身形肥胖,坐在那里,打着瞌睡。

他们先点了他的名:“史利斯先生?”

他在椅子里往前挪了挪。

“史利斯?理查德·史利斯?”

“啊?是,我在……”

他站起来,向医生挪去。

“您今天感觉如何,史利斯先生?”

“还行……我还好……”

他跟着医生进了检查室。

一个小时后,轮到我了。我跟着医生,走过了几扇推拉门,进了另一间房。这间房比检查室更大。我被指令着脱去衣物,坐在桌上。医生看了看我。

“你果真是个特殊病例啊,是吧?”

“嗯。”

他戳了戳我背上的一处疔疮。

“疼不疼?”

“嗯。”

“那么,”他说,“我们尽量排出一些脓液。”

我听见他开了器械。器械传出一阵嗡嗡声。我能闻到加热中的油。

“准备好了?”他问。

“嗯。”

他把电针插进我的背中。我在被活活钻透。那痛苦,堪称难忍。整个房间都被它所充斥。我感觉到有血正从我背上流下。然后,他取出了电针。

“好了,我们再来一个,”医生说。他把针捅进我身体里。然后他取出针来,又将它捅进第三处疔疮里。另外两个男的走了进来,站在一旁围观着。他们估计是医生。针再次扎在了我身上。

“我还从没见过有人在针头下是这副模样,”其中一人说道。

“他一点反应都没有,”另一人说。

“你俩干嘛不出去,掐掐哪个护士的屁股去?”我问他们。

“喂,小子,你别这么跟我们说话!”

针钻进我体内。我没有回应。

“这男孩很明显心怀怨恨……”

“对,当然,正是如此。”

男人们走了。

“他们是很优秀的专业人士,”我的医生说。“你不应该谩骂他们。”

“继续钻你的针就行了,”我告诉他。

他如我所愿。针变得滚烫,但他不懈地钻着。他钻了我的整个后背,又钻了我的胸。然后我伸展头颈,好让他钻了我的脖子和脸。

一位护士进了屋,俯首听命。“好,阿克曼小姐,我要这些……脓疱……给彻底排干。等你排出了血,继续施压。我要彻底排脓。”

“是,格伦迪医生。”

“之后,用紫外线仪。先给每面来个两分钟……”

“是,格伦迪先生。”

我跟着阿克曼小姐进了另一间房。她让我在桌面上躺下。她取出一张抽纸,开始擦拭着第一处疔疮。

“疼吗?”

“还行。”

“可怜的孩子……”

“别担心。只是麻烦你了,还需要照顾我。”

“可怜的孩子……”

阿克曼小姐是第一个给予我同情心的人。这感觉有些怪。她是个身材微胖的小护士,三十刚出头。

“你上学吗?”她问道。

“不上,他们让我休学了。”

阿克曼小姐一边说话,一边不住地挤压着。

“你整天都干些什么?”

“我就躺在床上。”

“太可怜了。”

“不至于,还挺好的。我挺喜欢的。”

“疼吗?”

“继续吧。我没事。”

“整天躺在床上,怎么就挺好了?”

“我谁都不用见。”

“你喜欢不见人?”

“啊,很喜欢。”

“那你整天都干什么?”

“有时候我听收音机。”

“你都听些什么?”

“音乐。还有听一些人讲话。”

“你想过女孩子吗?”

“想过啊。但我没指望了。”

“你不该这么想。”

“我按照天上飞的飞机,做过几张表。它们每天都在同一时间飞过来。我给它们计了时。比如说,我知道有架飞机会在上午11:15飞过。11:10左右,我就开始等着听发动机的声音。我想尽量听见它的第一丝动静。有时我以为我听见了,但有时我不太确定,然后我就听得见了,很远,但很确定。然后声音越来越大。然后,等到了上午11:15,飞机从天上飞过去,声音也大到了极致。”

“你每天都这么干?”

“除非我在这里。”

“翻身,”阿克曼小姐说。

我翻了身。接着,从我们旁边的病房里,传出一个男人的惨叫声。我们旁边是精神病房。他动静很大。

“他们在对他干嘛?”我问阿克曼小姐。

“他在洗澡。”

“洗澡,能让他叫这么大声?”

“没错。”

“我比他病得更重。”

“不,你没有。”

我挺喜欢阿克曼小姐的。我偷瞄了她一眼。她长了一张圆脸,算不上很漂亮,但她的护士帽戴得精神,她还长了一双深褐色的大眼睛。她的眼睛迷住我了。等她把几张抽纸捏成团、扔进垃圾桶里时,我观察她走路。确实,她跟格蕾狄丝老师大相庭径,我也见过很多身材更好的女人,但她身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暖意。她并不时时思虑着要做一个女人。

“等我处理好你的脸,”她说,“我就把你放到紫外线辐射仪下。你的下一次预约,将会是在后天早上8:30。”

自此,我们就没再说话了。

她处理好了。我戴上护目镜,阿克曼小姐打开了紫外线辐射仪。

仪器传出一阵滴答声。声音很平静。它可能是自动计时器发出来的,抑或是金属的灯罩发热的声音。我感到舒适、放松,但我开始细想时,我很确信,他们为我所谋的对策,都将是无用功。我心想,那柄针至少要在我身上留下一辈子的伤痕。这已经够差劲的了,但并不是我真正在乎的。我在乎的,是他们面对我时的手足无措。这一点,从他们的探讨与神态中,我都察觉得出来。他们迟疑、不安,但同时又莫名的漠不关心。最终,他们的决策已经不重要了。他们只需要做点什么——什么都行——因为什么都不做,会显得太不专业。他们在穷人身上实验,如果方法有效,他们再用它去治疗富人。如果无效,那反正还剩下足够的穷人,好让他们实验的。

仪器发出警告,表示两分钟已经过去了。阿克曼小姐进了屋,让我翻身,重置了仪器,又离开了。她是我八年来所见过最好心的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