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十

查尔斯·布考斯基:《火腿黑面包》

(Ham On Rye – Charles Bukowski – 中文翻译)



有时候,弗兰克和我能跟查克、艾迪、金打成一片。但我们总会闹出来一点矛盾(通常因我而起),于是他们就把我踢出组去,而弗兰克也算被踢出去一半,因为他是我的朋友。我跟弗兰克玩得挺好。我们搭车上过各种地方去。我们最喜欢去的地方之一,就是一家电影摄影场。我们得从一截杂草丛生的围栏下面钻过去。我们看到了他们在《金刚》里用的那面大墙和台阶。我们看到假的街道、假的建筑。那些建筑只是一些空壳,后面什么都没有。我们满场来回跑过好多回,直到有保安把我们赶走。我们还曾沿着海滩搭车,去魔镜乐园玩。我们在魔镜乐园里能待上三四个小时。我们把那地方记得特熟。不是说它真怎么带劲。有人在那里面拉屎撒尿,整个地方堆满了空瓶子。厕所里还扔着变硬、发皱的避孕套。等魔镜乐园打烊后,有流浪汉喜欢在里面过夜。魔镜乐园里真没什么乐子可寻。魔镜乐园一开始还行。我们在里面待着,直到我们记熟了走过那片镜子迷宫用的道路,然后它就不大好玩了。弗兰克和我从不闹矛盾。我们对事物有好奇心。有天,码头上正在放电影,里面还有一段剖腹产的场面,于是我们到了地点去看片。场面很血腥。每当他们割进那个女人身体里去,就有血喷出来,油井似的迸涌而出,然后他们把婴儿拽出来了。我们坐在码头边上钓鱼,一有什么东西上钩,我们就把它卖给那些坐着长椅的的犹太老妇们。看在我跟弗兰克偷偷溜出去玩的份上,父亲打过我不少次,但我寻思,反正我也是要挨打的,倒不如先快活一把。

但跟其他邻居家的孩子们,我还是玩不来。这一点上,我父亲没怎么帮上忙。比如说,他给我买了一套印第安服饰,还配了弓箭,但别的小孩家里有的都是牛仔装。就像在学校球场上一模一样——他们抱团打击我。他们穿着牛仔装、手里拿着枪,把我围住,但一旦他们玩得过火了,我就在弓上安上一支箭、拉满了弦,静静等候。这一招总能让他们走人。我从来没穿过那身印第安衣服,除非是父亲逼我穿的。

我总是跟查克、艾迪和金闹矛盾,但之后我们又会和好,然后我们接着闹矛盾。

有天下午,我闲站在那儿。我跟那帮人的关系,处得不算好、也不算差,我只是在闲等,等他们忘记我上一次惹他们发火的行为。毕竟也没什么别的事可干。只有发白的空气与等待。我闲站得厌烦了,于是我打算上坡,到华盛顿大道上去,也就是在电影场东边,然后再下坡到西亚当大道。说不定我能路过那所教堂。我开始走路。然后我听见艾迪:

“喂,亨利,快过来!”

他们一行人正站在两座房子间的车道上。艾迪、弗兰克、查克和金。他们正在看着什么东西。他们在一大丛灌木边上弯着腰,看着什么东西。

“快过来,亨利!”

“怎么了?”

我走到他们弯着腰看的地方。

“是蜘蛛,它要把那只苍蝇吃了!”艾迪说。我转眼一看。蜘蛛在一丛灌木的细枝间织了一张网,有只苍蝇正被困在网中。那蜘蛛很是兴奋。苍蝇竭力想要挣脱束缚,使得整张网都猛烈地颤动。它像疯了似的,无助地嗡嗡作响,而那蜘蛛正将苍蝇的翅膀与身躯缠绞在越积越多的蛛网之中。蜘蛛一圈一圈地转着,把嗡嗡作响的苍蝇彻底缠绑于网中。那蜘蛛大而丑陋。

“它要扑上去啦!”查克叫道。“它要把毒牙咬进去啦!”

我从他们中间挤过去,踹出一脚,把蜘蛛和苍蝇都踢出了网。

“妈的,你这是干啥?”查克问。

“你个狗娘养的!”艾迪吼道。“看你干的好事!”

我退怯了。就连弗兰克看我的眼神都有些诧异。

“咱给他点好看的!”金吼道。

他们拦在我和道路之间。我一路跑过车道,进了一家陌生房屋的后院。他们追着我来了。我冲过后院,到了车库后面。那里有一架六英尺高的篱笆围栏,上面布满了藤蔓。我一口气爬上围栏,翻了过去。我又冲过一片后院、冲过车道,然后我扭头一看,查克正爬到了围栏顶上。然后他脚一滑,摔进了院子里,后背着地。“妈的!”他说。我往右转,接着逃命。我跑了六七个街区远,然后坐在某人家的草坪上歇息。附近没人。我思忖着弗兰克是否会原谅我。我思忖着其他人是否会原谅我。我决定潜伏一星期左右……

于是,他们忘了。那一阵子,没发生过什么大事。有挺多百无聊赖的日子。然后弗兰克的父亲自杀了。没人知道他的动机。弗兰克告诉我说,他和他母亲要搬到别的小区里去,住一间小一点的房子。他说,他会写信的。果然,他写了信。但我们并不写东西。我们画连环画。讲食人魔的故事。他的连环画讲的是食人魔们闹出的麻烦事,然后我从他画完的地方把故事接上,讲那些食人魔、那些麻烦事。母亲发现了一幅弗兰克的连环画,还拿给父亲看,于是我们的写信生涯结束了。

五年级变成了六年级,我开始考虑离家出走,但我寻思,要是我们大多数人的父亲都找不到工作,一个身高不足一米六的人,又他妈怎么找?约翰·迪林杰是所有人的英雄,不分老少(注:约翰·赫伯特·迪林杰,活跃于经济大萧条时期的美国黑帮成员,曾两度越狱,被警方列为“头号公敌”)。他把钱从银行手里抢了过来。还有美少年弗洛伊德、老妈巴克、机关枪凯利。人们开始往杂草丛生的空地里去了。他们发现有些杂草可以烧了当饭吃。在空地里,抑或在街角,常有男人搏斗。大家都很愤怒。男人们抽起了“公牛杜伦”牌的香烟,从不容忍敢招惹他们的人。他们在衬衫口袋里挂着小圆的“公牛杜伦”标签,而且人人都能单手卷一根香烟。你要是看到一个男的,他身上荡悠着“公牛杜伦”的标签,那就代表:小心。人们聊起了二次、三次抵押贷款。有天夜里,父亲回家时,他断了胳膊、两眼青肿。母亲在某家公司干起了一项低薪工作。社区里的每个男孩子家里,都有一条礼拜日专用裤、一条平日里穿的裤子。鞋子穿坏了,也没什么新鞋可换。百货店里有卖15、20分贵的鞋底和鞋跟,配上胶水,这样鞋子一坏,就可以把这些配件粘上去。金的父母在后院里养了一只公鸡、一群母鸡,要是哪只母鸡下的蛋不够多,他们就把它给吃了。

至于我,我也差不多——在学校里,或是跟查克、金、艾迪一起时。不光大人们变得狠心了,小孩子们也变狠了,就连动物都变狠了。它们似乎在模仿人的先例。

有天,我闲站着,照常默默等待,跟他们一帮人处得不大友好,自己却也不太在乎了,金正好急匆匆地找上我,“喂,亨利,快过来!”

“怎么了?”

“你过来啊!”

金跑了起来,我跟在他身后跑。我们跑过一段车道,进了吉布森一家人的后院。吉布森一家的后院边上围了一大面砖墙。

“看啊!他把猫困住啦!他要把猫杀啦!”

有只小白猫被逼进墙的一角。它不能上墙,也不能往左右跑。它弓起了背、低声嘶吼着,它的利爪一触即发。但它很小,而查克的斗牛犬,巴尼,正一边嘶叫着、一边逼得越来越近。我隐隐觉得,那猫是给他们一行人安置在那里的,然后他们才把斗牛犬引了过来。看着查克、艾迪和金目不转睛的模样,我这种感觉格外强烈:他们脸上流露着罪恶的神情。

“这是你们干的好事,”我说。

“不,”查克说,“你得怪那猫。是它自己找过来的。让它杀出一条生路。”

“我恨死了你们这帮混账,”我说。

“巴尼要把那猫杀了,”金说。

“巴尼要把它碎尸万段,”艾迪说。“他怕那猫的爪子,但等他一扑上去,猫就完蛋了。”

巴尼是一条硕大的棕色斗牛犬,口水直流下颌。他又蠢又肥,长着一双无神的棕色眼睛。他的嘶吼声持续不断,一分一毫地逼近着,他的脖子、后背上汗毛倒竖。我真想一脚踹上他的死狗屁股,但我寻思,他准会把我的腿咬断。他全神贯注,杀机勃勃。那只白猫还尚未长成。它低声嘶呼着,伺机待发,紧贴在墙上,多么完美的生物啊,多么纯净。那狗款款逼近着。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?这跟勇气毫无干系,完全是卑鄙的下流伎俩。大人呢?领导呢?他们总是把事情怪罪到我头上。现在他们又在哪儿?

我想冲进重围、抱起猫就跑,但我没那个胆量。我怕斗牛犬会攻击我。我明白,我没有勇气去干该干的事,这令我惭愧不已。我开始从生理上感到恶心。我是个弱者。我不想让它发生,但我又想不出阻止它的办法。

“查克,”我说,“放过那只猫吧,求你了。叫你的狗放了它吧。”

查克没有做声。他只是站在那儿看着。然后他说,“巴尼,干了它!干死那只猫!”

巴尼往前挪动,忽然那猫一跃而起。晃白与嘶吼、利爪与尖牙,激烈狂暴地融为一体。巴尼往后退,而那猫撤回了墙脚。

“干死它,巴尼,”查克再次说道。

“操你妈的,闭嘴!”我告诉他。

“别这么跟我说话,”查克说。巴尼又开始逼近了。

“这全是你们安排的,”我说。

我听见后面传来一丝声响,扭头一看。只见老吉布森先生正在他的卧室里,从窗口观望着。他跟那帮人一样,也想让猫死。为什么?

老吉布森先生是我们的邮差,安了假牙。他的妻子整天足不出户。她向来只肯出门倒垃圾。吉布森夫人头上老是戴着发网,还总是穿着睡衣、浴巾和拖鞋。正当我看着窗口时,照常打扮的吉布森夫人走到她丈夫身边,站着,等待着猎杀。老吉布森先生是社区里为数不多的在岗人士之一,但就连他也要看那只猫死。吉布森跟查克、艾迪和金一模一样。他们人太多了。

斗牛犬逼得更近了。我不敢目睹这场猎杀。我抛弃了那只猫,觉得羞耻难忍。那猫必定有试图逃脱的可能性,但我知道,他们会设法拦住它的。猫面对的不仅是斗牛犬,而是全人类。

我转身走了,出了后院,穿过车道,上了人行道。我沿着人行道走,走到我的住处,而父亲正站在他家前院里等着。

“你上哪儿去了?”父亲问。我没做声。

“进去,”他说,“还有,别老哭丧着脸,不然我真给你点事,好让你哭丧的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