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九

查尔斯·布考斯基:《火腿黑面包》

(Ham On Rye – Charles Bukowski – 中文翻译)



五年级稍微好了些。其他学生貌似没有那么凶了,而且我也长得越来越大了。班上选球队时,还是没有人选我,但威胁我的人也变少了。大卫和他的小提琴都走了。他们搬家了。我现在一个人回家。我总是被一两个男孩子尾随,其中胡昂算是最难缠的,但他们没闹出过什么麻烦。

胡昂抽烟。他喜欢边走在我身后、边抽着烟,而且他每次都要带上一个不同的弟兄。他从不单独跟着我。我觉得害怕。我只希望他们会走。但同时,从另一种角度上来看,我根本不在乎。我不喜欢胡昂。那所学校里的人,我都不喜欢。我猜,那也是他们不喜欢我的原因。他们的步伐、长相、言语,我都不喜欢,但我也不喜欢我的父亲母亲。我心里还是有一种被空白所包围的感觉。我胃里总是有一丝催吐的恶心感。胡昂是个黑人,他不系腰带,他系的是一条金链子。女孩们都怕他,男孩们也怕。几乎每天,他和他的某个弟兄都要跟踪我回家。我进了屋,他们就站在屋外。胡昂抽着烟,一副不好惹的样子,他弟兄只顾着站在那里。我透过窗帘看着他们。终于,他们掉头走了。

芙蕾塔哥老师是我们的英语老师。开学第一天,她问了我们每个人的名字。

“我想好好了解大家,”她说。她微微一笑。

“首先,我想大家都有一位父亲。要是我们能来听听,大家的父亲都是干什么工作的,我想那一定会很有趣。我们从一号桌开始,按顺序来。那么,玛丽,你的父亲是干什么工作的呢?”

“他是个园丁。”

“啊,真不错!二号桌……安德鲁,你父亲又是干什么的呢?”

真是太难受了。我家小区里的父亲们都失了业。我父亲也失业了。金的父亲整天在他家门口坐着。所有人的父亲都没了工作,除了查克的,他父亲在肉类加工厂工作。他父亲开了一辆红轿车,车身上印着肉厂公司的名字。

“我父亲是个消防员,”二号桌说。

“啊,真神奇,”芙蕾塔哥老师说。“三号桌。”

“我父亲是个律师。”

“四号桌。”

“我父亲是个……警察……”

我该怎么说?也许,只有我家小区里的父亲们失了业。我听说了股市大跳水的事。应该是件坏事。或许只有我家小区里的股市跳了水。

“十八号桌。”

“我父亲是个电影演员……”

“十九……”

“我父亲是个小提琴演奏家……”

“二十……”

“我父亲在马戏团里工作……”

“二十一……”

“我父亲是个公交车司机……”

“二十二……”

“我父亲唱歌剧……”

“二十三……”

二十三。轮到我了。

“我父亲是个牙医,”我说。

芙蕾塔哥老师依次把全班问了个遍,直到她问到第三十三号。

“我父亲没有工作,”三十三号说。妈的,我心想,要是我也能想出这答案就好了。

有一天,芙蕾塔哥老师给我们布置了一项作业。

“我们伟大的总统,赫伯特·胡佛总统,将在这个星期六访问洛杉矶、发表演讲。我想要大家都去听我们的总统讲话。而且,我想要你们就这一次的经历、还有你们对胡佛总统演讲的看法,写一篇作文。”

星期六?那我肯定不能去。我得割草坪。我得把毛都割个干净。(我总是没法割到每一根毛。)几乎每周六,我都要给那条皮带抽上一回,因为父亲总能找到一根毛。(别的日子里,为了其他一些我本该干却没干、或没干对的事,我也要挨抽,一周一两回。)我肯定不能告诉父亲说:我得去看胡佛总统。

于是,我没去。周日,我拿了纸、坐下,开始写我见到总统这回事。他的敞篷车进入了足球场,车上挂满了随风飘扬的彩带。一辆车率先走在前面,车里坐满了特工,还有两辆车紧跟在后。特工们英勇非凡,持枪以保护我们的总统。当总统的车驶入运动场时,人群站了起来。这是史无前例的大事。这可是总统。这可是他。他挥手致意。我们欢呼雀跃。乐队演奏起了曲目。一群海鸥在半空中盘旋着,好像就连它们也知道总统来了一般。还有飞机在天空中写字。它们在天上写着“繁华盛景指日可待”之类的话。总统从车座上站了起来,正当他一起身,云层就分隔开来,太阳的光辉洒落在他的脸上。这景象,简直像是连上帝都在看着一般。然后,车队停稳了,而我们伟大的总统,在特工队的围护下,走上了演讲台。正当他站到麦克风前时,一只小鸟从云端飞下、停在他身边,站在了演讲台上。总统朝小鸟挥了挥手,爽朗地笑了,我们也都跟着他笑了。然后,他开始讲话,人们听得全神贯注。我听不太清楚他的演讲,因为我离一个爆米花机坐得太近,它炸玉米时,不住地传出噪音,但我想我听见他说了,满洲国的问题并不严重,人们家里的事也将有好的着落,我们不需要担忧,只需要相信美国。将来会有足够的工作分配给大家。将来会有足够的牙医、足够的牙齿好让他们拔,会有足够的火灾、足够的消防员去熄灭它们。各种工厂都将重新开业。我们在南非的朋友们将会还了他们的债。很快我们就能睡上安宁的好觉了,而我们的肚子和心也都将是饱满的。上帝和我们伟大的国家将以慈爱包围我们,从邪恶力量与社会主义者的魔爪下保护我们,将我们从举国悲痛的噩梦中唤醒,直到永远……

总统聆听着掌声、挥手,然后再次向他的车走去、上车、开走了,后面跟着满车满车的特工们,太阳也开始落了,下午化为了傍晚,红金斑斓,美不胜收。我们看见、听见了胡佛总统。

周一,我上交了作文。周二,芙蕾塔哥老师站到了全班人面前。“大家关于我们伟大的总统访问洛杉矶一事、写的作文呢,我已经阅读过了。当天我本人在场。我注意到,出入种种原因,有些同学们无法亲自到场。我想念念这篇亨利·其纳斯基的作文,给各位没能参加的同学们听。”

教室里一片死寂。我跟班上的任何人比,都远远更不受待见。他们所有人的心都像是给刀绞了一样。

“这一篇很有创意,”芙蕾塔哥老师说,然后她开始朗读我的作文。在我耳里听上去,那些词句还算漂亮。所有人都在听。我的字词充斥了整个教室,从一块黑板到另一块黑板,它们直冲天花板、又弹走了,它们覆盖了芙蕾塔哥老师的鞋子,在地板上不懈地累积。连几个班花都偷瞄了我几眼。那些小男子汉们都气爆了。他们写的作文狗屁都不算。我像个干渴的人一般,酣饮着我的每字每句。我甚至开始相信它们了。我看见胡昂坐在那里,好像当头挨了我一拳似的。我惬意地伸出双腿,后仰着靠在椅背上。好时光结束得太快了。

“那么,以这个振奋人心的尾声,”芙蕾塔哥老师说,“我宣布下课……”

他们站起了身,开始收书包。

“你等等,亨利,”芙蕾塔哥老师说。我坐在座位上,而芙蕾塔哥老师只顾站在那儿看我。然后她说,“亨利,你那天在场吗?”

我坐着,绞尽脑汁地编着答案。但我编不出来。我说,“不,不在场。”

她微微一笑。“那可就更厉害了。”

“是,老师……”

“你可以走了,亨利。”

我站起身来,走出了教室。我迈上了回家的道路。原来,那才是他们想要的:谎言。美丽的谎言。那才是他们所需要的。人们都是傻子。我还有不少便宜可占呢。我四下看了一看。胡昂和他的弟兄没有再跟我了。生活蒸蒸日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