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八

查尔斯·布考斯基:《火腿黑面包》

(Ham On Rye – Charles Bukowski – 中文翻译)



弗兰克喜欢飞机。他曾把他所有关于一战的通俗杂志都借给我看。《长空健将》一篇最好。空战看上去挺带劲的,法国、德国的战斗机打得不可开交。我把每个故事都读了一遍。我不大喜欢故事里德国人老是输的桥段,但除此之外都挺带劲的。

我喜欢到弗兰克家去借还杂志。他母亲喜欢穿高跟鞋,而且长了双靓腿。她坐在椅子上,翘着腿,裙摆拉得很高。弗兰克的父亲坐在另一把椅子上。他的父母老是在喝酒。他父亲一战时是个飞行员,坠机了。他有一条胳膊里,本该有根骨头的地方,安了截金属管子。他拿了抚恤金。但他人还好。我们一进屋时,他总是跟我们说话。

“你好吗,孩子们?你最近可好?”

然后我们听说,要有场飞行表演。规模不小。弗兰克设法找到一张地图,我们打算搭车上那里去。我心想我们怕是永远看不上表演了,但弗兰克说看得上。他父亲给了我们些路费。

我们拿着地图,上了林荫大道,马上就招呼到了车。是个老头子,他的嘴唇很湿,还老是伸出舌头、舔他的嘴唇,身穿一件旧格子衫,扣子严严实实地打到脖颈。他没戴领带。他的眉毛长得古怪,一路向下弯到眼睛里去。

“我叫丹尼尔,”他说。弗兰克说,“这位是亨利。我叫弗兰克。”

丹尼尔开着车。然后他掏出一支“好彩”牌烟,点上。

“你们俩小子,都住自己家里吗?”

“对,”弗兰克说。

“对,”我说。

丹尼尔的香烟已经被他的嘴给抿湿了。他在信号灯前停了车。

“我昨天到海滩上去,听他们在码头下面抓住了两个男的。警察把他们逮到,关进牢里去了。其中有个小伙子含了另外那人的老二。真搞不懂,这东西跟警察有半毛钱关系吗?太气人了。”

信号灯绿了,丹尼尔开走了。

“你们觉得这事不蠢吗?警察不让他们俩含老二?”

我们没做声。

“那个,”丹尼尔说,“你们觉得,他们爷俩不配舔舔,好好硬一把?”

“配吧,我想,”弗兰克说。

“嗯,”我说。

“你们俩小子,这是要去哪儿?”丹尼尔问道。

“飞行表演,”弗兰克说。

“啊,飞行表演!我喜欢飞行表演!这样吧,你们俩让我陪你们一道去,我就把你们一路开进场。”

我们没做声。

“你俩怎么说?”

“好吧,”弗兰克说。

弗兰克的父亲给了我们入场费和交通费,但我们打算搭便车,好省了交通费。

“指不定,你们俩更想去游会儿泳呢,”丹尼尔说。

“不,”弗兰克说,“我们想看飞行表演。”

“游泳更好玩。我们可以比赛,看谁游得快。我知道个地儿,咱仨能单独待着。我是肯定不会到码头下面去的。”

“我们想看飞行表演,”弗兰克说。

“好吧,”丹尼尔说,“我们看飞行表演。”

等我们到了表演场地里的停车场,我们下了车,当丹尼尔正忙着锁车时,弗兰克说,“跑!”

我们冲向售票口,丹尼尔见我们逃了。“喂,小混蛋!快给我回来!回来!”

我们接着跑。

“老天,”弗兰克说,“那个狗娘养的,他疯了!”

我们快到售票口了。

“我会逮到你们俩的!”

我们付了钱,跑进了场。表演还没开始,但人群已经是熙熙攘攘了。

“我们躲到看台下面去,这样他就找不到咱们了,“弗兰克说。

看台是临时用木板搭的,好让观众们有个地方坐。我们钻进台下去了。我们看见两个男孩,正站在看台中央底下,往上看着。他们大概十三四岁大,比我们大两三岁左右。

“他们在看什么?”我问。

“咱也去看看,”弗兰克说。

我们走过去。其中一个男孩子见我们正朝着他们来。

“喂,小屁孩,快滚出去!”

“你们在看啥?”弗兰克问。

“我都说了,小屁孩,赶快滚!”

“唉呀,马尔提,让他们看看算了!”

我们走到他们站着的地方。我们抬头看去。

“什么东西?”我问。

“妈的,你看不见?”有个大男孩子问道。

“看不见什么?”

“那个屄。”

“屄?哪里?”

他用手一指。

有个女的坐在那儿,她的短裙皱成一团、压在屁股边上。她没穿内裤,从木板下往上一看,能看见她的屄。

“看见没?”

“嗯,看见了。是个屄,”弗兰克说。

“好了,现在你们俩出去,把嘴给我闭紧了。”

“但我们想再看一会儿,”弗兰克说。“就让我们再看一小会儿吧。”

“好吧,下不为例。”

我们站着,抬头看着它。

“我看见了,”我说。

“是个屄,”弗兰克说。

“真的是个屄,”我说。

“是啊,”其中一个大男孩说,“的确是个屄。”

“我会永远记住这件事的,”我说。

“好了,你们俩,该走了。”

“凭什么?”弗兰克问。“干嘛不让我们能再看看?”

“因为,”他说,“我要干点事儿。赶紧走!”

我们走开了。

“不知道他要干点什么?”我问。

“不清楚,”弗兰克说,“可能是要朝它扔块石头吧。”

我们从看台底下钻了出来,四处搜寻着丹尼尔的身影。我们看哪儿都看不见他。

“说不定他走了,”我说。

“他那样的人,不可能喜欢飞机,”弗兰克说。我们爬上看台,等着演出开始。我四处扭头,看着台上的女人们。

“不知道她是哪一个?”我问。

“从上面好像看不出来,”弗兰克说。然后飞行表演开始了。有个人开了一架福克机(注:德国一战战机)在炫技。他飞得漂亮,他转弯绕圈、下坠、破解了下坠动作、贴地行驶、接着来了一招殷麦曼反转。他最厉害的一招绝技,要在飞机两翼上各安一个挂钩。有两块红手绢,离地大概六英尺,系在长杆上。福克俯冲下来,压低了机翼,用机翼上的挂钩把一条手绢钩走了。然后飞机转了回来,压低了另一边的机翼,把另一条手绢也钩走了。

有些在天上写字的节目,没什么意思,还有些气球比赛,也蛮傻的,然后他们上了点好东西——一场环绕着四座小塔的比赛,低空飞行。飞机要在塔周围绕上十二圈,第一个绕完的赢。如果飞行员绕着塔上方飞过去了,他就自动出局。赛机坐在地上热着身。它们造得都不一样。有一架机体细长,几乎没有机翼。还有一架肥大而圆,看着像个橄榄球。还有一架几乎全是机翼、没有机体。每一架都不一样,却都上着堂皇亮丽的漆。赢家能拿到100块钱的奖金。

看着它们坐在那儿、热身,你就知道,你着实能看上些激动人心的东西。那马达像是要从飞机上脱缰而去似的咆哮着,然后发令员放下旗子,飞机起飞了。一共有六架飞机,在塔间穿梭时,几乎没有移动的空间。有些飞行员飞得低,有些飞得高,有些飞在中间。有些飞得快的,在转弯绕塔时容易失势;其他那些飞得更慢,转弯也转得更利索。真是既精彩、又恐怖。接着,其中一架的机翼没了。飞机在地面上弹跳着,从引擎里喷出火焰和烟。飞机翻了身,救护车和消防车都冲过来了。其余的飞机还在飞。另一架飞机的引擎刚刚爆炸、脱离了,剩余的机体像是被丢弃似的,坠了下来。它撞击到地面,完全散架了。但奇怪的事发生了。飞行员只是淡淡推开驾驶舱的舱盖,爬出来等着救护车。他朝人群挥了挥手,他们就疯了似的鼓掌。真是奇观。

忽然间,最糟糕的事发生了。绕塔行驶时,两架飞机的机翼纠缠在了一起。它们一并旋转着下落、坠地,一并燃烧起来。救护车和消防车又冲过去了。我们眼看着他们把两人拉出来、放在担架上。太可怜了,两个勇气可嘉的大好青年,估计都不死即残了。

于是只剩下两架飞机了,5号和2号,直奔大奖而去。5号是那架几乎没有机翼的修长飞机,比2号快不少。2号是那个橄榄球,他速度不大快,但在转弯时能扳回一把上风。不过没什么用。5好总是反超2号。

“5号飞机,”广播员说,“现在以两圈的成绩领先,还剩下两圈。”

看样子,大奖是非5号莫属了。然后它撞到塔上了。他没转圈,反而直勾勾地撞上了塔,把塔整个拱翻了。他接着飞,径直掠过场地,越飞越低,引擎全速运转着,然后他坠地了。先是轮子擦上了地,飞机腾空一蹦、翻了过来,贴着地打滑。救护车和消防车要走好一段路。

2号只是绕着剩下的三座塔飞,还有撞倒的一座塔,然后他着地了。他赢了大奖。他爬了出来。他是个胖子,和他的飞机一样。我本指望着他是个英俊潇洒的猛汉。他今天走运了。基本没有人鼓掌。

压轴的节目是一场跳伞竞赛。地面上画了个圆圈,是个大靶心,落地时离它最近的选手就是赢家。我觉得挺没劲的。喧闹激情,一概没有。选手们只是跳了机、瞄准圆圈。

“不怎么样嘛,”我告诉弗兰克。

“真是,”他说。

他们一个个往圆圈附近降落。又有人从头顶的飞机里跳了出来。人群开始“哇哇”“啊啊”地叫唤。

“看!”弗兰克说。 有一把伞只打开了一半。伞里面没什么气。他比别人掉得都快。你能看见他正狂踹着腿、挥舞着手臂,试图把降落伞捋顺开来。 “老天爷,”弗兰克说。

那人一路往下掉、越掉越低,你看他也看得越来越清楚。他还在拽着绳子、想把伞捋顺,但怎样都是徒劳。他撞上地面、轻轻弹了一下,然后翻倒在地,不动了。半充了气的伞落在了他身上。

他们把剩余的跳伞都取消了。我们跟着人群走了,仍然小心提防着丹尼尔。

“回去的时候,我们别搭车了,”我跟弗兰克说。

“行,”他说。

跟着人们走出场时,我不清楚究竟是哪个更刺激,飞机比赛、跳伞故障,还是那个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