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六

查尔斯·布考斯基:《火腿黑面包》

(Ham On Rye – Charles Bukowski – 中文翻译)



至于究竟是为什么,我也不太清楚,但查克、艾迪、金和弗兰克偶尔会让我同他们一起玩。我估计,这起初是因为又有个男孩子加入了他们,他们打算三个人一队。我要是真想打出一手好球,还需要再练一练,但我已经打得越来越好了。礼拜六最带劲。那时候我们会打上几场大的,别的男孩们也会来,我们一起在大街上打橄榄球。在草坪上我们打的是擒抱式的球,但在大街上我们打的是触身式。这么一来,传球的机会就多了,因为打触身式时你跑不了多远。

家里面有些麻烦,母亲和父亲争吵个不停,结果这么一来,他们算是把我给忘了。我每个礼拜六都打得上橄榄球。有一回,我杀入最后一名传球防守员身后的空地里,见查克正把球腾空一掷。是个旋转球,飞得高远,于是我接着跑。我扭头看向身后,见球来了、直落进我手里,我接住球,准备触地得分。

然后我听见父亲的声音大吼道,“亨利!”他站在他家门前。我把球抛给我队里的队员,好让他们开球,然后往父亲站着的地方走去。他一脸怒色。我简直感觉得到他的怒火。他总是把一只脚放在前面,脸红筋涨的,我还看得见他的啤酒肚,随着呼吸上下起伏。如我所说,他一米九,发火时看上去满是耳朵、嘴巴和鼻子。我不敢看他的眼睛。

“好了,”他说,“你到了能修草坪的年纪了。不论是割草、修边,还是给花草浇水,你都该能干,你够大了。差不多该轮到你干点家务活的时候了。该轮到你抬起你那死沉的屁股、走上两圈的时候了!”

“但我得跟他们打球。礼拜六算是我唯一的机会了。”

“你是想回嘴吗?”

“不是。”

我看见母亲正站在窗帘后,望着我们。每个礼拜六他们都得大扫除一番。他们把地毯都吸尘一遍,把家具擦得发亮。他们掀起地毯,给硬木地板打上蜡,然后又拿毯子把地板给盖上了。打了蜡的地方,你连看都看不见。

车道里放着割草机和修边器。他指给我看。“听着,你拿好了割草机,把草坪来回割一遍,别给我割漏了。集草箱一满,就把草倒在这里。接下来,等你沿着一个方向割完了草,掉个头,反过来再割一遍,听见没?首先,你沿着南北边割,然后你沿着东西边割。听明白了没?”

“听明白了。”

“还有,别老给我那副哭丧脸看,不然我真给你点事好让你哭丧的!等你割完了草,拿上那把修边器。你用修边器上的小割草机,把草坪边上通割一遍。把它伸到树篱下面,给我把每一根草都割干净!然后……你用修边器上的这个圆弧形的刀片,沿着草坪边修上一圈。刀锋必须直对着草坪边缘!懂了没?”

“懂。”

“然后等你修完了,你拿上这个……”

父亲把一把大剪刀给我看。

“……然后你跪在地上,把突出来的草给我一根一根地剪掉。然后你拿着水管,把树篱和花坛都浇上水。然后你开了喷水器,让它在每片草坪上都喷上十五分钟。你先把前面的草坪、花园处理好,然后在后草坪和花园里再重复一遍。有什么问题吗?”

“没有。”

“好,我把话说在前面。等你活干完了,我会出来把这些东西都检查个遍,等你完事了,我在前草坪、后草坪里都不想看见有一根瞎冒出来的毛!一根都不行!要是有的话……!”

他转过身,出了车道,上了他家门口,开了门、把门摔上,进了他家里面去。我拿上割草机,把它推出车道,然后开着它上了这第一程,南北边。我能听见那帮人在大街上打橄榄球……

我给前草坪割完了草、修完了边、剪完了杂草。我给花坛浇了水,打开了喷水器,然后往后院行进。在车道中央还有一片草坪,一路延续到屋后。我把它也修剪了一番。我不知道我算不算快乐。我心里太悲伤了,已经察觉不出来什么不快了。似乎整个世界都化为了草坪,而我只是一路割着草,在其中穿梭。我推着、开着那机子,但我忽然就气馁了。这活要花上好几个钟头、一整天,到时候球就打完了。孩子们会回家去吃晚饭,礼拜六也落幕了,而我却依旧在割草。

当我开始割后草坪上的草时,我注意到母亲和父亲正站在后门口,注视着我。他们只是静静地站在那儿,一动不动。

“看吧,他割草就不像你,大汗淋漓的。看他多镇定。”

“镇定?他那不叫镇定,他就是个死人!”

等我再次从门口经过,我又听到他喊:

“把机子推得快点儿!你慢得跟个蜗牛似的!”

我推得快了点儿。有点费力,但感觉还挺爽。我把它推得越来越快。我几乎连着割草机跑了起来。那草往后飞得特狠,不少都没接到集草箱里去。我知道他见了准要发火。

“你个狗娘养的!”他尖叫道。我见他跑出后门口去,进了车库。他出来时,手里拿了截差不多一英尺长的木板。我从眼角瞟见他把板子扔来。我看着木板飞来,但并没想要避开。木板打在我右腿后侧。痛得很难受。那条腿直了,我得逼着自己走路。我继续推着割草机,试图不去跛脚。等我转了一大圈,好割草坪另一部分的草时,那截木板正挡在路中间。我把它捡起来、挪到一边,接着割草。腿疼得更厉害了。然后父亲站到了我身边。

“停!”

我停了。

“我要你倒退回去,把你没让草接在集草箱里的那片儿,再割上一遍!听明白了没?”

“听明白了。”

父亲走回房里去了。我看见他和母亲,站在后门口,注视着我。

这活的最后一步,就是把散落在路边的草都扫起来,然后把路冲洗一遍。我终于干完了活,只剩下把后院里的每一片草坪都喷上十五分钟的水。我把水管拖回去,好把喷水器准备好,恰好父亲正从家里出来。

“先别喷水,我想看看这草坪有没有冒毛。”

父亲走到草坪中央,手撑地、跪在地上,然后把头侧着压在草坪上,搜寻着任何一根站得太突出的草。他找个不停,扭着脖子、四下乱看。我等待着。

“啊哈!”

他一跃而起,朝着房子狂奔。

“妈妈!妈妈!”

他冲进房去。

“怎么了?”

“我找到一根毛!”

“真的?”

“跟我来,我指给你看!”

他飞快地出了房子,母亲跟在他身后。

“过来!过来!我指给你看!”

他匍匐在地上。

“我看见毛了!两根!”

母亲也趴在地上。我估摸着他们是不是疯了。

“看见没?”他问她。“两根毛。看见没?”

“是的,爸爸,我看见了……”

他们一并站了起来。母亲走进了房。父亲看着我。

“进去……”

我走到后门口,进了房子。父亲跟着我。

“进浴室里去。”

父亲关了门。

“把裤子脱了。”

我听见他取下皮带。我的右腿依然在疼。我给那条皮带打过很多次,但那并不能缓解新一轮的恐惧。整个世界都对我无动于衷,但那也没什么用。外头有成万上亿的人,有猫、有狗、有地鼠,有街道楼房,但都没用。这里只有父亲、皮带、浴室,还有我。他用那条皮带来磨他的剃刀,使得我曾经憎恨他清早时满脸白沫、站在镜子前剃须的模样。然后,那皮带第一下打在我身上。皮带的声音低沉而刺耳,那声音本身几乎有皮带的痛感一般难忍。皮带又下来了。我父亲像是座机器一般,挥舞着那条皮带。感觉像是在坟墓里一般。皮带又下来了,我心里想,这准是最后一下了。但它不是。它又下来了。我不恨他。他只是太难以理喻,我只想从他身边逃走。我哭不出来。我心里太难受、太困惑了,哭不出来。皮带又下来了。然后他停下了。我站起来,等着。我听见他把皮带挂上。

“下次,”他说,“我一根毛都不想看到。”

我听见他走出浴室。他关上了浴室的门。墙壁是美丽的,浴缸是美丽的,脸盆、浴帘是美丽的,就连马桶都是美丽的。父亲不在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