查尔斯·布考斯基:《火腿黑面包》
(Ham On Rye – Charles Bukowski – 中文翻译)
有天晚上,父亲带上我去送奶。送奶的活已经用不上马车了。现在的送奶车都装了引擎。去牛奶公司装好了货后,我们开车上了路。我喜欢一大清早就在外面待着。月亮还挂在天上,而且看得见星星。很冷,但也很兴奋。我琢磨着,为什么父亲会问我跟他一道送奶,看在他每周都得拿皮带打上我一两回的份上,而且我们关系并不好。
每次车一停,他就跳出车去送一两瓶奶。有时还带些农家干酪、脱脂奶或黄油,时不时的还来上一瓶橙子汁。大多数人都往空牛奶瓶里放上便签,以表明他们想要些什么东西。
父亲驱着车,时停下、时开走,送着牛奶。
“好啦,儿子,现在我们得往哪儿走?”
“往北。”
“对。我们往北走。”
我们在几条街上来回地跑,停下、开走。
“好,现在我们往哪儿走?”
“往西。”
“不,我们得往南走。”
我们沉默着开了一段路。
“假如我现在把你从车里头推出去,把你丢在马路边上,你打算怎么办?”
“我不知道。”
“我是说,你打算怎么活下去?”
“那我大概会走回去,喝了那些你留在别人家门口的牛奶、橙子汁。”
“然后呢?”
“我会找个警察,告诉他你干了什么。”
“找警察,是吧?那你会告诉他些什么?”
“告诉他你说‘西’是‘南’,因为你想催我走。”
天开始亮了。不久,东西都送完了,我们把车停在一家咖啡馆外,进去吃早饭。服务员走了过来。
“你好啊,亨利,”她跟父亲说。“你好,贝提。”“这小孩是谁?”贝提问。“是小亨利。”“长得跟你真像。”“他可没长上我的脑子。”“但愿如此。”
我们点了单。吃的是培根煎蛋。我们边吃饭,父亲边说,“现在,难关到了。”
“难关?”
“我得去找人,叫他们还上他们欠我的钱。他们有些人不想还钱。”
“但他们应该还钱。”
“我就是这么跟他们说的。”
吃完了饭,我们再次上路。父亲下了车、敲门。我听见他大声吼着,“你他妈都以为我是怎么吃得上饭的?你把奶吸进肚子里了,好,现在赶紧把钱给我拉出来!”
他每次都来一句不一样的。有时他带着钱回来,有时他空着手。
然后,我见他进了一片平房。门开了,有个女人站在那里,身上裹着一件松垮垮的和服。她在抽烟。
“听我说,宝贝儿,我真的需要那笔钱。你比谁欠我的欠得都多!”
她冲他大笑。
“求你了,宝贝儿,就给我一半,多少都行,这样我好给他们个交代。”
她吐出一个烟圈儿,伸出手,拿手指把圈儿划开。
“听我说,你真的得付钱,”父亲说。“情况紧急。”
“进来吧。我们谈谈,”女人说。父亲进了屋,门关了。他在里面待了很久。这下太阳真的照上头来了。父亲出来时,他的头发都耷拉在脸边,而他正忙着把衣角塞进裤子里去。他爬进了车。
“那个女的还钱了吗?”我问。
“刚才那是最后一站,”父亲说。“我不行了。我们把车还回去就回家……”
日后,我又将见到那个女人。有一天,我放学回家,见她正在坐在我们家的前厅里。我母亲和父亲也坐在那儿,母亲在哭。母亲一见到我就站起身、跑过来,把我攥着。她带我进了卧室,把我摁坐在床上。“亨利,你爱妈妈吗?”我其实并不爱她,但她看上去那么悲伤,我只能说,“爱。”她带我回了前厅。
“你父亲说他爱这个女人,”她跟我说。 “你们俩我都爱!赶紧让那小孩子出去!”
我感觉,父亲正在使母亲变得很不开心。
“我要杀了你,”我告诉父亲。
“让那小孩子出去!”
“你怎么能爱上那个女人?”我问父亲。“看看她的鼻子。她的鼻子看上去跟头大象的一样!”
“老天!”那女人说,“我没必要受这罪!”她看向父亲:“快选,亨利!选一个!赶紧的!”
“我选不了!你们俩我都爱!”
“我要杀了你!”我告诉父亲。
他走过来,给了我一个耳光,把我撂倒在地。那女人站起身来,冲出了房门,父亲追着她跑了。女人一脚跳上父亲的车,打了火,沿着大街开走了。事情发生得很快。父亲追着她和那辆车,沿着街跑。“爱德娜!爱德娜,快回来!”父亲还真的追上了车,把手伸进前座,掏走了爱德娜的钱包。然后车开快了,甩下父亲和那个钱包。 “我早就知道他有猫腻,”母亲跟我说。“于是我躲在后备箱里,抓了他们个正着。你父亲一路把我跟那个该死的女人开回了家。现在她把他的车给拿了。” 父亲带着爱德娜的钱包,走了回来。“都给我回屋里去!”我们进了屋,父亲把我反锁在卧室里,然后母亲和父亲吵起了架。声音很大,他们骂得都很难听。然后父亲开始打母亲。她尖叫,但他只接着打她。我从窗户爬了出去,想打开正门。锁上了。我试了后门、窗户。都锁上了。我站在后院里,听着那叫声、殴打声。
然后殴打和尖叫都停下了,我只能听见母亲哭泣的声音。她哭了很长时间。声音逐渐静了、静了,然后她停下了。